余秋雨
我说过,在元代,“君子之道”受到猛烈冲击,对文化未必是坏事。至少是扫除了戏剧成长的层层障碍,使中国文化弥补了历史的缺失。
但是,我必须立即补充:在万般冲击下,君子还在。他们在伤痕累累中改变着自己,顺便也改变了“君子之道”。
简单说来,他们走向了顽泼,成了顽泼的君子。
顽泼的君子还是君子,因为他们心存大道,明辨是非,立足创造。
我要引用一段自述,来说明何谓“顽泼的君子”。自述者是关汉卿,元代戏剧艺术的领军人物。
我是一个普天下郎君领袖,盖世界浪子班头。愿朱颜不改常依旧,花中消遣,酒内忘忧……
我是个蒸不烂、煮不熟、捶不扁、炒不爆、响当当一粒铜豌豆。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、斫不下、解不开、顿不脱、慢腾腾千层锦套头。我玩的是梁园月,饮的是东京酒,赏的是洛阳花,攀的是章台柳。我也会围棋,会蹴鞠,会打围,会插科,会歌舞,会吹弹,会咽作,会吟诗,会双陆。你便是落了我牙,歪了我嘴,瘸了我腿,折了我手,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。则除是阎王亲自唤,神鬼自来勾,三魂归地府,七魄丧冥幽。天哪,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!
也就是说,整个美好的世界,全部娱乐的技能,所有艺术的门类,自己都能随脚进入,不想离开。如果要用刻板的教条来衡量,来训斥,来惩罚,来折磨,那就全然拒绝,永不回头。
这是一个强悍的生态告示,把那些陈腐理念所要责骂的话,自己全先骂了,而且立即由反转正,成了自己的生活主张。由于那些陈腐理念根深蒂固又铺天盖地,他必须以强烈反抗的方式,把话说得夸张,说得决绝,说得不留余地,说得无可妥协。
例如,马致远故意把剧名定为《汉宫秋》,并在剧中反复强调一个“汉”字,这在汉人被奴役的时代,显然是一种高雅的“词语风骨”。纪君祥把剧名定为《赵氏孤儿》,让人直接联想到刚刚灭亡的宋代皇姓就是“赵”,因此大家都称得上是“赵氏孤儿”。这儿有一种勇敢的“密码潜藏”,让人佩服。但在关汉卿看来,暴虐的统治者既看不懂也不在乎这些文字游戏,如果只是以典雅的方式让自己解气,范围就太小了。因此,他寻找从整体上揭露痞子和无赖的方式。
他的《窦娥冤》为什么能够“感天动地”?因为窦娥是民间底层一个只知平静度日的弱女子,没有任何理由遭到迫害,但迫害还是毫无逻辑、毫无缘由地来了,而且来得那么环环相扣,严丝合缝,昏天黑地。原因是,她生活在一个无赖的世界,上上下下全是无赖。
如果是政见之恶,那么,不管是哪一拨政客,总会有前后左右关系的制约,总会有关及身份的矜持和掩饰。但是,无赖没有这一切,没有制约,没有矜持,没有掩饰。这就是“窦娥们”所遭遇的“无逻辑恐怖”。
这正是关汉卿的杰出之处。他不仅仅是逐一揭露独裁专制、贪官当道、无赖横行、司法纵容,而是综合成一个总体结论:整个社会就是一个无赖结构。
你看那对张家父子,居然要以“父子对”强娶“婆媳对”,又嫁祸于人;那个赛卢医,号称做过太医,不知医死了多少人却没有一天关门;那个审案的太守,把原告、被告都当“衣食父母”,一见就跪拜……总之,一切都在荒谬绝伦中进行。结果,面对死刑的窦娥居然连一个“加害者”都找不到,她只能责问天地了:
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!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
对于世间这么多无赖,关汉卿除了愤怒责问之外,觉得还应该用聪明的方法来处理一下。想象出一个包公来解气当然也可以,但关汉卿更主张用民间女性的慧黠来作弄一下,让那些无赖出出丑。于是,我们看到了《望江亭》和《救风尘》。这两部戏,都是由绝色美女向权贵无赖设套,其间的种种情节、语言都让观众开怀大笑,笑美女的聪慧,笑无赖的愚蠢。在观众的笑声中,关汉卿完成了对无赖世界的局部战胜。
关汉卿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戏剧家,大悲大喜,都出自他的手笔。然而,在中国文化人格的推进上,我更看重他以顽泼的心态营造喜剧的那一面。
君子走向顽泼,也让“君子之道”推进了一大步。
(选自《雨夜短文》)
【赏析】
再伪善的无赖终是无赖,再顽泼的君子还是君子。用“铜豌豆”自述彰显性格的关汉卿,用“汉”字显示“词语风骨”的马致远,用“赵”字勇敢展示“密码潜藏”的纪君祥,都是顽泼的,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鼎鼎的君子。顽泼只是表象,风骨才是内涵。没有风骨,表面再“谦谦”也难以成为君子。元代的几位戏剧家,用其如椽巨笔和铮铮铁骨,为“君子之道”注入了新的元素,这样的君子注定是可爱的。